职业教育2021年度回顾:当职校生被看见以后…

作者/子津,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扔石头ThrowStone

2021年,一系列政策与事件将职业教育推至公众面前。“普职分流”连带着“双减”,拨动了无数家长的心弦;职校学生实习期间自杀的新闻,以及《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的重新修订,引发了人们关于实习与劳动的讨论;许多关于职校学生的深入报道,则解冻了职业教育的多重面向。

在新的政策背景下,人们对职业教育的关注与认知发生了什么变化?2021年是中国民间关注职业教育的元年吗?这样大规模的关注意味着什么?关于职业教育,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普职分流:同一个世界,同一个焦虑

2021年3月,教育部办公厅发布《关于做好2021年中等职业学校招生工作的通知》,指出要“保持高中阶段教育职普比大体相当”。之后的几个月内,“普职分流”政策被广泛讨论,引发了家长们一触即发的教育焦虑,年轻人的就业问题也再次浮上水面。

但这并不是新政策。早在1985年,《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就指出“中等教育结构不均衡”,并提出了“普职分流”。至于为何要分流,《决定》一文也讲得明明白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不但需要高级科学技术专家,而且迫切需要千百万受过良好职业技术教育的中、初级技术人员、管理人员、技工和其他受过良好职业培训的城乡劳动者。”当时,为了进一步发展生产力,也由于越来越多人希望接受高中教育,中考制度被创立,用来把青年分为不同的类别,进入不同的教育和职业轨道。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分类”往往不是纯粹的分类,不是“你走这条路,我走那条路”那么简单,它的出现伴随着“等级”的划分。教育体系内也是如此。90年代中期以后,职业教育不再具备就业优势,逐渐被认为是次一等、不得已的选择,这也是为什么去年“普职分流”引起了公众如此剧烈的反应。其实,在“唯分数论”的背景下,教育焦虑一直都存在,“普职分流”只是一枚导火索。人们担心越来越严苛的分流制度将自己的家庭选作下一个目标,担心因此而失去依靠教育改变命运的途径,尽管这条途径已渐渐在实践中被证明是一场幻梦。

来源:网易数读

实际上,受“普职分流”影响最大的是农民家庭与外来务工家庭。毕竟,中等职业学校的学生主要是来自农村贫困家庭的孩子和被排斥在城市教育体系外的流动儿童。在许多城市,受到户籍制度的限制,大多数流动儿童在初中毕业后没办法升入所在城市的公办普高,要么留在城市念中职,要么回老家。对于农村学生来说,由于教育资源集中化,职业教育可能是TA们继续接受教育的唯一途径。

教育焦虑的背后,“重普轻职”的观念在发挥影响,而这一观念又建立在职校学生的就业状况与劳动市场的等级化之上。如果学生们无法在职校获得好的教育,无法在就业市场里实现好的就业,“重普轻职”的现状就不可能被改变。

双减袭来,职业教育是最大赢家吗?

紧随“普职分流”之后,“双减”政策又给不少家庭带来了新的烦恼。

2021年7月24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要求对学科类培训进行严格监管。在这一政策出台之前,政府曾尝试从学校内部入手,减轻学生们的课程与作业负担,但效果并不理想。校内负担减少了,家长们纷纷转向了校外培训机构,所以实质上,学生们的学业负担并没有降低。正因为此,这一次的政策采取了双管齐下的措施,同时限制校内课业与校外培训。

然而,家长们的焦虑并不会因此而减轻。说到底,家长们之所以不断增加孩子的学习时间与课业负担,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进入更“优”的教育路径,获得更高的教育成就。高中阶段普高与中职的分流以及由此可能导致的种种差异,让家长们不敢真正放手。事实上,“双减”之后,在一些地区已经出现了新的现象:中午与下午放学后,出于抓成绩的考虑,教师被要求留在学校义务辅导学生们的课业,教育焦虑依然存在,而负担重新回到了教师身上。

当然,被影响的不只是教育赛道上的家庭,还有初尝寒冬滋味的教培市场。2020年,疫情推动了在线教育的发展,给教培行业加了把火。根据艾瑞咨询的统计数据,2020年教育行业累计融资1164亿元,其中在线教育融资1034亿元,占比89%。”双减“政策无疑给正处于风口的教培行业浇了盆冷水。在此背景下,各公司纷纷宣布转型,开始抢占素质教育和职业教育市场。不少公司表示,它们将把职业教育作为未来主要业务。

“双减”政策后教育企业的业务结构变化,来源:证券日报

值得注意的是,国家也在大力推动资本进入职业教育领域。2021年10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推动现代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意见》,鼓励上市公司、行业龙头企业举办职业教育,鼓励各类企业依法参与举办职业教育。

实际上,“双减”和“普职分流”是同一个政策导向的一体两面:一方面试图破除学科教育的内卷,一方面着力促进职业教育的发展。在政府与资本的双重推动下,职业教育在舆论与资本市场上都变得热门,但它未来究竟会如何发展,我们究竟会迎来怎样的职业教育,还需要时间与实践的检验。

好的,没那么好的;隐身的,更隐身的

过去一年,作为对职业教育改革政策的回应,不少媒体开始挖掘“好”的职业学校、“好”的职校学生。这些新闻报道往往以珠三角和长三角地区的职校为例,试图证明读职校也能拥抱美好未来。例如,“汽修女孩”古慧晶的故事被很多人称赞“用实力打破了性别和职业偏见”。

古慧晶正在检修汽车,来源:澎湃新闻

的确,随着国家对职业教育的大力支持,越来越多令人惊喜的现象将会在部分试点学校和试点专业涌现。但是,不同区域之间职业教育的发展水平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具体而言,我国东部地区的职业教育发展得最好,教育资源尤其是教育经费和固定资产充足;中部地区以有限的教育资源承载了大量的教育任务,教育经费匮乏;西部地区中等职业教育规模较小,但发展较快;西部地区生均专任教师数远落后于东中部地区,中西部地区生均教育经费和固定资产水平趋于相近,但与东部地区差距较大;东西部的区域差异在逐渐缓解,但中部地区教育资源缺失现象并没有得到显著改善。

由于职业教育具备“经济”和“教育”的双重属性,它的发展和当地的经济发展水平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职业教育的经费投入、办学规模和资源配置取决于区域经济的体量,专业设置取决于区域经济的特征,而学生的实训和就业情况同样与当地的产业发展水平息息相关。

所以,当我们遵循着某种筛选机制看见了曾经被隐身的职业教育和职校学生时,要意识到这背后还有更多依然隐身的人事物。职业学校之间的差异是更多我们所熟悉的差异的延伸,例如东部沿海与中部农村、流动与留守、城市与乡村。

而要想看见并理解这些分野,需要我们更贴近不同职校所构成的田野,并在其中看到具体而鲜活的职校学生。

实习,未解决的问题

2010年,调查显示,许多工厂大量使用学生工但仅仅将TA们视为廉价的劳动力。十二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回看一系列由“实习”、“学生工”构成的事件,不由得发现,那些令人痛心的事情依然在发生。

2021年6月,湖北一名17岁职校学生在工厂实习期间跳楼自杀。20分钟之前,他收到了来自班主任的警告:如果再有“旷工”,他将会被学校开除。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实习,也是最后一次。

中职的学制一般是“2+1”,即前两年在学校学习理论与实操,第三年去企业实习。实习作为职校教育的一环,理应是非常重要的实践机会。但在实际操作中,职校很有可能扮演的是向企业输入大量廉价劳动力的角色,而缺失其作为学生教育和社会化的社会功能。一些深度报道呈现了职校学生实习的各种问题:加班、夜班、工资低、没有签三方协议……《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明令禁止的事项,在实习过程中却不断涌现,甚至成为默认操作。

2021年,教育部等八部门重新修订了《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并于2022年1月发布通知。和2016年的《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相比,新版规定对实习单位做了更加严苛的要求,也提出要加强实习监管,确保学生的权益不被侵犯。和过去一年发布的诸多与职业教育相关的政策、规定一样,新版实习管理规定显示了政府发展职业教育的决心。这些规定如何落实到每一所职业学校、每一个用工单位,过程中职校学生是否能够获得更多的权益保障——这些问题需要更多人的关注。

你眼中的职业教育长什么样?

一个也许残酷但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是:在许多人眼中,职业教育依然是次等教育的代名词,职校学生依然背负着“差学生”的标签。

2021年8月,黑龙江职业学院学生会干部查寝的视频在网络上疯传。网友评论众多,其中不乏对职校学生的贬低。

2008年,学者伍宁(Terry Woronov)曾在南京的两所中等职业学校进行田野研究,她指出:“人们对职业学校学生和职业教育并不关心,但有关这些学生的刻板印象却坚固无比:TA们是失败者。”“失败”,不仅仅是成绩上的失败,更是道德上的失败。人们倾向于认为,成绩不好是因为个人愚蠢、懒惰、不务正业,因此学业不佳往往和道德败坏联系在一起。关于这一点,香港中文大学学者凌旻华(Ling Minhua)曾在“Bad Students Go to Vocational Schools!”: Education, Social Reproduction and Migrant Youth in Urban China一文中做过详细的论述。较低的入学分数加重了职业学校和学生的污名,TA们被认为缺乏智力、纪律和道德,甚至被直呼为“差生”和“流氓”。

然而,职校学生究竟是怎样的?

过去这一年,一系列媒体报道以各自的视角回答了这个曾经无人关心的问题。在这些报道中,职校学生借由作者的文字,面向公众讲述自己的故事。TA们有自己的爱好,有或痛苦或快乐的过往,也有关于未来生活的期待。在翻篇如流水的媒体行业里,这些故事只是浪花一小朵,但它们确实呈现了一些可能性。

当然,我们还应该期待更多。事实上,许多职校学生拥有表达的热情,也完全有能力用各种方式进行自我表达。在B站搜索“职业教育”或“职校”,你会发现,不少热门up主现在或曾经是职校学生,TA们在用第一人称分享自己的故事,也尝试让更多人看见TA们眼中的职校生活。

2021年秋天,长期关注职业教育、服务职校学生的公益团队HOPE学堂在职校开展了面向职校学生的戏剧工作坊。12月,学生们共同演出了一出戏《影子》。在由乒乓球室改造成的舞台上,学生们面向观众,徐徐讲述着。

“在高中,在大学,那些学生的文化成绩真的比我们好,但,我们何必自暴自弃?”
“后来18年的9月上初中,刚上初中就学坏了,学会打架。不过初中三年,我们班连续三年篮球比赛冠军。”
“2020年8月,不想去读书,专业也没几个自己想要的,很迷茫,就选择去电子厂打工。2021年8月26日,不想再打工了,觉得学历很重要,父母给我找好了学校。”
“上技校的不一定没有上高中的好,上技校有上技校的好处。上高中有上高中的好处,上技校的可以学技能。”
“读高中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就如同通往广场的路不止一条。”

这一年来,关于职业教育、职校学生的讨论变得更加丰富,人们的认知空间也在不断拓宽,一些固有的偏见正在被打破,一些成型已久的隔阂正在融化。但这些还不够,我们希望,新的一年有更多灵活又有力的联结被创造出来。

参考文献

  1. 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做好2021年中等职业学校招生工作的通知
  2. 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选自《十二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3. 陈乐乐主编.中等职业教育三十年探究.人民日报出版社,2016.
  4. 中共中央办公厅 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
  5. 资本动态 | 教育领域下大棋!“双减政策”后再推职业教育,教培行业掀涨停潮,https://stock.caijing.com.cn/20211013/4807554.shtml
  6. 我在富士康.知识产权出版社,2012.
  7. Terry Woronov. Class Work:Vocational Schools and China’s Urban Youth.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
  8. Ling Minhua. “Bad Students Go to Vocational Schools!”: Education, Social Reproduction and Migrant Youth in Urban China.The China Jour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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